第四章
按照約定,我乖乖的坐在咖啡廳等候。
咖啡廳位於熱鬧的大街上,店名是用外文字母拼起來,大小寫混合,不確定怎麼唸,反正只是圖個特別。店內以白色為主,牆面還可以看見片片瓦塊痕跡,畫著長長短短的橫豎線條。掛著黑白照片,看似隨意的排列,不知經過多少精心。店員也是清一色的白襯衫,黑長褲,掛上黑色圍裙,似是在這白色棋盤舞台上,唯一可以移動的棋子。
我坐在靠街邊的桌子,下午兩點的陽光毫不客氣的從大片玻璃外照進,多少趕走了我獨坐一桌的侷促。店裡最角落的一桌,坐著一對男女,雖然單純面對面坐著,但是從他們往前傾的身體,放在桌面上的雙手,似乎有電流在他們彼此之間串流。是午後偷情的前語,還是情淡了的後話?
店中間的一個大桌,坐了六個客人,是店內喧鬧的來源。男的雖然都身穿西裝,可是從不合肩膀的剪裁,應該是西服店的架上現成品;還嫌年輕的臉孔有著邀功的急切,略微鬆開的領結是唯一放下戒心的線索,猜想他們只是一般的業務員。女的也多著套裝,不同的是個人在耳環、圍巾、項鍊、手環、戒指等細微之處畫下自己的記號。她們的眼裡更透露著精明與企圖,在眼神流轉中毫不懈怠。
一個原本只是個販賣咖啡豆和水的地方,男人與女人的攻防依舊進行,而我呢?卻連裝備都還沒配齊。
定下約會後幾天,大美天天不是打電話,就是親自到家裡來面授機宜。在我的衣櫥裡翻箱倒櫃,想搭配出適合的服裝,就差沒拉著我上街採買。她對著我貧乏的化妝品搖頭,乾脆從她自己的存貨中整理出各色的腮紅、眼影和口紅,然後碰!的一聲丟在小桌子上,兩眼挑戰似的看著我,看我敢不敢多說一句話。
我實在忍不住虧她。
「欸!我到底也結過婚,所有之前之後的把戲,我多少也玩過,雖然不是高分,不過至少也及格,有必要這麼誇張嗎?」
「你那個時候的及格,換算成現在,是慘不忍睹的分數。今天既然要再出發,就要有周全的準備,詳細的計畫,否則照你的個性,一次不成,下次就不知道要到那位總統上任才肯答應,所以你聽話就是。」
「約會不就和騎腳踏車一樣,只要會了,就永遠不會忘嗎?」
「首先,請不要忘了你當時騎的是什麼樣的腳踏車。其次,你逛過最近的自行車店嗎?你知道有多少配備可以選擇嗎?手把,座墊,高度,長度,可以完全依照需求設計、製作。還有速度,你騎過變速的嗎?知道怎麼控制嗎?」
後悔啊!應該乖乖將嘴巴閉上的。
生了病,離過婚後,似乎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。自己的身體,男人,女人,世界在我的空間、時間外,以我跟不上的速度,自行運轉到伸手不及的地方。其實不管是自轉,公轉,世界總會回到原點,只不過這次記得要跳上軌道。
其實,不管男人,女人,亙古以來的改變不多,只是每每以不同的角度呈現。一次的失敗,一次的破滅,就必須重新尋找角度切入,否則就什麼都不認得了。
「對不起,我來遲了。」
一個低沈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。一個新的聲音,新的切入點。
他將Boss的大手提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,自己俐落的將椅子拉開,重重的坐下,像是一個選手在比賽前做定位準備。我趁著服務生端水,他點咖啡的交叉空隙中觀察他。
一張不算英俊的臉,可以說只是一個由眼鼻五官集合而成,具功能性卻缺乏美感的五官組合,極為普通的臉。但是或許知道特色不重,所以一邊耳垂上戴著一個耳環,吸引目光但不喧賓奪主。誇張的橘白條紋襯衫,外面套的是Paul Smith外套,一種低調的花俏。手掌大而不厚,配上細長的手指,黝黑卻不粗糙,修剪整齊的指甲帶著斷裂的痕跡,反倒比平凡的五官更能說的出故事。一股古龍水的味道飄來,恰到好處的濃度,完全拿捏得當的了解。
他是大美的另一個版本。
「抱歉,我是從工作的地方直接趕來的。沒有等很久吧?」他沒有等我回答,雙手已經開始重新將裝飾的小花瓶擺正,將桌面撫平。
「我想你應該從大美那裏聽過,我們從事畫展規劃工作的,瑣碎的事情很多,可是真正擺不平的是人。要安撫畫家的情緒,要看老闆的臉色,還得盯著下面的人不可以偷懶,所有的事情一上來,昏天黑地的,都不知道時間跑哪兒去了。你從事文字工作的,應該沒有這種困擾。」
「和你比起來,應該會顯得少些。我平常做些翻譯工作,替雜誌社寫些稿子的,都是些沒什麼營養的文章,我常覺得自己做的只是文字搬運工作。」
「文字搬運?這倒是蠻有趣的說法。」
服務生到桌邊放下他所的店內的特製咖啡,不知是因為太重,還是緊張,杯、碟答答的顫抖聲,讓我有些不忍聽,轉頭往窗外逃避。
大馬路的十字路口剛轉成紅燈,一台半舊的摩托車慢慢減速的進入我眼前的玻璃畫面。上頭坐著一男一女,因為多少有些距離,只覺得大約二十出頭,不合安全規定的帽子下,是兩張還帶著稚氣的臉。男的穿藍色防風夾克,垮垮的,看來已穿了有一陣子;淺灰色的西裝褲應該原本就有點短,現在曲著腿騎車,更露出一大截不白的襪子。黑色鞋子上覆上一層灰,想是經過一些時日的風塵僕僕。
在後座的女生因為偏著頭說話,所以看不清楚長相。普通上班族,或許是售貨小姐一類的,白襯衫,藍色外套,藍色裙子,一雙實用的黑色平底鞋,手提包就夾在兩人中間。唯一比較引人注目的,是女生的雙腳放在踏墊上,裙擺自然往上提,露出白皙大腿,不過兩人似乎對此毫無感覺。
我看著這對小男女,就在我開始感到無趣時,前座男子的一雙手往下一放,由著女孩的小腿往上撫摸,過了膝蓋,繼續往上,然後到了大腿約三分之一的地方,稍微停頓了一下,就回頭往下,朝來的路繼續下去。
背景音樂是引擎撲撲聲響,藍色廢氣薄霧就像是舞台乾冰,製造了另一種朦朧的效果,只不過身旁的人、車,甚至小男女本身都不知道自己演出的角色。
那隻手,往上、停頓、往下,往上、停頓、往下,就這樣來來回回的撫摸著。那是一種回味,還是期待?動作或許不合宜,但是卻是沒有摻雜做作,意識到顧忌的動作。因為不曾想到顧忌,所以反而顯得自然;因為毫不做作,因此更引人遐想。
往上、停頓、往下,往上、停頓、往下。
小男女面對面說話著,一切都只是太陽底下的正常。
往上、停頓、往下,往上、停頓、往下。
那隻手,像是有自己的生命,在女孩的腿上尋找依戀,在渴望身體接觸的甜蜜,在品嚐曾經擁有的不捨。
然後那隻手停了下來,就在膝蓋上方,就像隻大鳥在樹林高處不停盤旋,然後一俯而下的回到屬於他的那棵樹梢。就好像回家一樣。
家,一個沒有顧忌,毫無做作的地方。
「你還好吧?」
低沈的聲音再度切入我的思緒。我想要張嘴回答我沒事,但是卻發現喉頭緊鎖,眼睛卻似乎開始泛了水,我慌了手腳,連忙拿起咖啡杯吞了兩口,然後對著他,略帶歉意的搖搖頭。
等我稍微回復鎮定,回到我的玻璃畫面,紅燈早已轉綠,小男女不見蹤影,變成正常錄製的節目。
「蠻特別的兩人世界,不是嗎?」他說。
我睜大眼睛看著他,並沒有被抓到偷看小電影的尷尬。
他露出淺淺的微笑。或許那並不是完全具功能性而不具美感的一張臉。
或許真的可以將鏡頭往裡頭拉近。
或許可以考慮有自己出現的畫面。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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