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昨晚忘了拉窗簾,一早亮晃晃的陽光很慷慨的送了進來,躲在被窩裡直到熱的避不了,才勉強起身。一下床,就讓床邊的小說絆了一下,身體一搖晃,似乎醒了一點,抓起被踢到地板上的短褲,邊走邊套,走進洗手間。兩手撐著洗臉台,睜開被眼屎黏滿的雙眼,起先是一陣模糊,揉揉眼,抓抓臉,漸漸對焦。幾乎是貼著頭皮的短髮還能夠左豎右翹,睡眠不足的臉慘白帶腫,唯一有顏色的是眼下的黑眼圈;嘴裡的舌、顎之間好像黏著一薄層的膠片,張開嘴,唇角卻似乎乾的快裂開, 鏡裡和我對看的自己,忍不住同聲嘆了口氣:真醜。
「這世上沒有醜女人,只有...」
我下意識的半舉起手,截下了時而侵入我耳裡,大美對我的嘮叨。
刷完牙,洗淨了臉,把水轉熱,將頭湊著水龍頭沖著,額頭幾乎要頂著洗臉台。我揉著髮,深深的呼吸,感覺較像個人了,摸索著洗臉台的毛巾,關掉水,用毛巾將整個頭包住,小心的伸直了身體。大美說我這個樣子,像是巷口雜貨店賣的三根十塊錢的棒棒糖,我頂了回去:
「現在沒有人賣這麼便宜的了!」
拿掉毛巾,睜開眼,破了洞的大T恤,已經穿了好幾天,沒吸乾的水珠沿著左半邊滑下去,還沒到胸部就被吸收。我伸手按住水滴消失的地方,手掌骨貼在胸骨上,略成個角度,心臟噗通噗通的往上頂著我的手,溫熱的提醒。
都是水獺惹的禍。
我全身赤裸的游在水裡,頭頂髮根的每一個洞隙都透著清涼,我撫摸著全身,眉毛、耳朵、下顎,然後再往下到鎖骨、高挺的胸部,敏感的肚臍,一股鑽心的欣喜像電流般竄進我全身四肢,我翻轉而下,直到水的深處。閉起眼,憋著氣,等到忍受不住了,才放鬆的讓水流牽引我到光亮,原本只是小小的如針一般的點,隨著上升速度的加快,光點也持續的向外擴散,我衝出水面,耀眼的光亮讓我不由自主的再度闔上眼,享受熱烈的刺激。
微喘著氣,我感覺他從後面包圍著我,我溫柔的將手貼在他的手臂上,但是卻在接觸的一瞬間,倒吸了一口氣。
不是熟悉的略帶汗毛,而是佈滿長毛、粗糙的手臂,沒有細長的手指,而是尖銳的爪子刺進我的腹部。我試圖掙扎,但是另外兩隻同樣強壯、多毛的腿穩穩的圈著我的下半部。我的心噗通噗通的猛跳,想要喊叫,卻只是嗆了幾口水,我想要轉過身,只是徒然的左右晃動而已。
一個濕冷冰涼的東西靠近我的耳朵,咕嚕咕嚕的聲響充滿了耳腔,我猛然的轉頭,只見兩個如彈珠般的眼睛,短短的鼻子,長長的鬚毛,然後長滿囓齒的嘴張口往我鼻上咬下,一陣強烈的刺痛,我醒了過來。
那是我昨晚做的夢。
睡前電視上播的是有關水獺的紀錄片。
昨天即便忙了一天,到了睡前卻兩眼發脹,頭皮發麻,像是裡頭的東西太多,將頭皮、眼皮、臉皮撐大、撐薄了。到底裡面塞了什麼「東西」,也說不上來。沒辦法入睡,只好找事情做,打開電視,讓單調平凡的聲音來誤導,甚至欺騙自己的腦袋,以為一切都是正常的。
紀錄片中所有水獺都長得差不多,分布在某某水域,性喜魚類,有會吃鳥類、昆蟲、青蛙及細小的哺乳類,那種你不是很在乎,不過能吸收一點知識也不錯的任由電視開著。不記得是講到哪一個地區的水獺,我邊翻著手邊的小說,邊懶懶的抬頭瞄了畫面一下,結果看到一隻可憐的母水獺仰臥在水面上,鼻子上一道紅紅的傷痕。等我回過神來,才聽到口述者解釋說,由於水獺是整年可以交配的,而母水獺從懷孕到撫養小水獺需要一年多的時間,因此公水獺為了滿足慾望,有的時候甚至會殺死小水獺,如此一來母水獺才肯再度交配,而在交配的時候,由於是在水中進行,所以為了確保成功,公水獺會咬著母水獺的鼻子,讓母水獺無法掙扎,這種行為有時會造成母水獺受傷,甚至死亡。
為什麼會夢見水獺呢?我自問著。夢的前半部顯然是個春夢,即便對夢的解析毫無研究的我也可以猜出一二。會做這樣的夢並非不正常,而應該說所有正常的人,在某個時期,多多少少都會有類似的夢境。但是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,在這個時間點,做出這樣的夢呢?在夢的最後,我遭到公水獺的攻擊,又是代表什麼意義呢?有人會說這樣的夢代表心中的恐懼,但是恐懼的是什麼呢?是對性行為本身懷有恐懼,還是性行為的對象?或者可能是性行為之後可能得到身體上的傷害?
腦袋還在思考這些問題,我的身體已轉身走出浴室,才沒走幾步就被散落在地面的衣物絆了一下,就像是有人抓住我的腳踝搖晃了一下。我從我的問題中清醒來,仍然有些茫然的看著自己生活工作的小公寓。
搬進這間沒有隔間的小公寓是離婚後做的第一件的事。公寓很小,靠近大門最遠的一面牆擺著一張雙人床,和一張小小的,勉強可稱為梳妝台的桌子,桌子上面放著寥寥可數的化妝保養品,以及一面斜靠在牆上的鏡子,隨時有將瓶瓶罐罐掃下桌的危險,但是我還是不肯拿起搥子,釘在牆上。
「哪有人將鏡子擺在桌上,不去固定好的?」大美說。
「其實懸掛東西是有學問的,要找適合的,要配合重量的釘子,釘的人本身也要有點力氣或是技術才行,否則只是牆面的洞愈來愈大,釘子卻固定不住,更不要提要撐的住東西了。」
「第一次釘不好,再釘一次不就成了?」
「這樣不是好好的一面牆平白多了個洞?到時候我每天照鏡子就會有一個洞回瞪著我,多奇怪啊?」
「奇怪?你才比較奇怪。下次地震來,你還沒來得及躲進桌子底下,就先被掉下來的鏡子砸到頭,到時候全國地震受傷人數多添你一個。」
右手邊的那面牆,約莫中間的地方,開了一扇門,進去是浴室和可放衣物的儲藏空間。最靠近大門的那一邊有一個爐台,水槽,一個小型冰箱,其實就一個小廚房。在廚房與床之間擺了一張長形的大餐桌,是公寓裡唯一一張大型家具。桌上約三分之二的面積是我的工作區塊,有我的電腦,參考書籍,文件資料,文具,零食,杯子。另外三分之一則是真正吃飯的地方,有擦不淨的油漬與忘了收拾的筷子。
離婚後特意選了個這樣的小地方,方方正正,沒有曲折,沒有通道,所有的都攤在眼前。
他告訴我要走的那一天,晴朗,在冬天裡是個難得的好天氣,照著空氣中的灰塵粒粒分明,隨著他的每一個移動,灰塵也像個忠誠的護衛隊,跟隨在後,我看著他們的移動,幾乎沒有聽到我們的關係之中的最後一段話。
「平心而論,我們之間沒有對錯的問題,我們的生活沒有對錯,我們的感情沒有對錯,我們只是對於對方是錯了的人。」
他整了整他的領帶,在重要場合中,對他來說,永遠不能做失禮的事。
「其實我一直是感激你的。我常常在想,你對我來講,就像是一朵生長在深山裡的異種花,能夠發現你,我應該已經心存感激,我怎麼能夠將你移入平地呢?」
他拾起遺在床邊的一件毛衣,開始慢條斯理的折起來。他站在我們從前的臥室裡,面對大片的玻璃窗,無視刺眼的陽光,無視隨著手臂擺動的塵埃,像是舞台上聚精會神的主角。
「你的體質終究無法適應我的平凡生活。」他停下手的動作,抬頭看著我。那一眼中有後悔,有包容,有一種我無法承受的,濃濃的事實。
他放下摺好的毛衣,拉一拉床單的一角,順一順起伏的皺摺,像是一個細微的手部動作,將滿沙盤的圖案完全撫平。
「我只是個平凡的上班族,或許我的薪水是令人稱羨的,我的職位是讓人覬覦的,但是終究我就像是隻實驗室裡的老鼠,活在一個叫『生活』的迷宮裡,我的工作是在永無止盡的通道中前進,希望在下一個轉角,或者下一個被設計的活門後,找到一點補償,獲得一些安慰,然後繼續下一個轉角,找到下一個活門。」
他移到舞台的右邊,大大的梳妝台上散落著我隨手拿下的耳環、項鍊、手鐲,大大小小瓶瓶罐罐,有用過,有沒開過。他一個一個,將他們排列整齊。
「以你的聰慧,可以一眼看出迷宮的路徑,甚至告訴我這是一個不值得我留戀的迷宮。但是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和我一起去闖的小老鼠。你能懂得嗎?」
我懂得。我拿起他正打算關好的香水瓶,自己將它旋緊。我真的懂得。
現在,我獨自站在自己的空間,一手拿著剛剛差點絆死我的衣服,另一隻手自然的往左邊的胸部靠去,尋找溫熱的提醒。還是我該摸摸自己的鼻子,或許哪裡有我未見的傷痕。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