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滷蛋!你快一點!」那聲音停了一下。「我要走了啦!」

公園鐵椅下一隻沒有尾巴的黑狗微微的張開眼,那神情像是對那聲音有些好奇,但是那好奇心抵不過八月驕陽的熱力,黑狗又閉上了眼,側過另一邊臉。

一個胖胖的男生從公園的另一端搖搖晃晃的跑來。

 「我來了!你等我一下嘛!」滷蛋說。黑狗被吵的煩了,抗議似的又抬起頭。

滷蛋手裡拿著一個小紙盒,有點埋怨的對著女生說:「你幹嘛這樣催我嘛,小云?」

小云一臉不耐煩。「我告訴過你我今天要早走,你忘了嗎?」

「我沒忘啦!我只是有點事情才會來晚了。好啦!好啦!不要生氣啦!」

小云一轉身,拿起地上的書包。

「我要走了。」

「你今天要去看你爸?」

小云沒回答,只是繼續往前走。

「你不要走那麼快,好不好?我有東西要給你。」

小云像是沒聽到似的,轉眼就出了公園。一輛小客車嘟嘟嘟的從前面駛過,大聲廣播著:「修理紗窗、紗門、玻璃。阿嚕咪窗、阿嚕咪門..」

「這給你。」

小云低頭看見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。她抬頭看著滷蛋,一道髒印子劃過臉頰。

「那是什麼?」小云低聲問。

「我媽昨天去參加人家的訂婚,帶回來的蛋糕。」

小云搖搖頭,不想接。

「你拿著。你可以在去醫院的公車上吃。還是晚上陪你爸的時候,肚子餓的時候吃。」滷蛋把盒子往小云手裡塞。

小云看看滷蛋,又看看了已經有點扁的盒子,緩緩的伸出手接下,然後嘴角微微牽動著。「謝謝!」

滷蛋無聲的笑大了嘴,然後又有點不知所措的往後退了一步。

「再見!明天我還在公園等你!」

滷蛋對著跑向公車站牌的小云大喊著。

 

走進醫院裡,小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。醫院好冷。

門診時間已經結束,大廳、走廊顯得空盪盪的。小云記得第一次來醫院的時候,媽媽一手拿皮包,一手提著剛煮好的雞湯,快速的往前走,只有一次回頭看看她有沒有跟上。小云一面盯著媽媽的背影,一面在人縫中鑽來鑽去。一個不小心撞到人,對方低下頭瞪她,左半邊纏著一圈又一圈紗布的臉,像是書上看到的木乃伊。

醫院有小云數不清的、互通的走廊,像座迷宮。總是照不亮的走廊,好像有許多影子在走動,讓小云感到害怕。第一次來,就緊記著該往哪裡轉彎,該爬哪座樓梯,上幾層樓。小云想起格林童話的「巫婆的糖果屋」。

走到爸爸病房的走廊,遠遠的就看見叔叔坐在椅子上,面對著病房窗戶。叔叔的眼睛是閉著的。是睡著了嗎?小云想。昨晚叔叔沒回家。

兩年前叔叔的小孩、老婆全移民到美國,為了省錢,也有人可以照顧,叔叔就搬進家裡來住。

小云的爸爸安靜寡言,大家也習慣在餐桌上不講話,可是叔叔全不理會,一面夾菜,一面談著辦公室裡的倒灶事,嘴裡還滿是飯菜。逢年過節,叔叔還會倒上杯酒,紅著臉講著年輕時爸爸去戲院看電影,有女孩趁爸爸經過的時候,塞紙條給他的故事。爸爸總是低垂著眼,靜靜的聽。

或者兩人會在夜晚泡一壺茶,一張小桌擺中間,只捻開一盞小燈,邊聽著爸爸最愛的古典音樂,邊低聲說笑著。

叔叔昨晚沒回家,在醫院裡一整個晚上。

小云站在病房門口。

媽媽不在房裡。

除了病床上的燈照著最近的一小塊四方外, 其餘的都在灰灰暗暗中,像是揚起的灰塵還來不及落定。

小云悄悄的靠近床邊,把書包放在地上,蛋糕盒放在床旁的小桌上。除了房外的走動聲,一切都是靜悄悄的。

小云終於轉頭看著躺在床上的爸爸。

住院之後爸爸的臉孔變得更削瘦,從下巴到鎖骨形成一個深凹。久沒翻動的身體陷在床墊上,壓著下頭的彈簧永遠變形。床上擺了一個小鐵盤,已經洗淨,上頭還有未乾的水滴。鐵盤旁邊的床單上有一灘汙漬,接近咖啡色的暗紅,從爸爸的袍子上,往下流到被子,最後形成一圈沒有生命的死水。

 

昨天夜裡,媽媽把小云搖醒。背著房外走廊的燈光,媽媽是一團深淺不一的影。

「明天下了課到醫院來。」媽媽說。

「哥哥、姊姊呢?」

「他們補完習下課後再過來。你不用等他們。」

「好。」小云輕輕的回答。

「去過幾次應該知道怎麼走。都要上國中了,要開始學習獨立,知道嗎?」

「知道。」

 

病房裡靜悄悄,小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。

因為要上課,所以媽媽只要他們週末才來醫院。病床好高,如果沒有把床頭那一半往上轉,小云看到的就只有一部分的下巴和嘴巴,以及半閉的眼睛。

每隔幾天看到爸爸,小云就越不認得他,好像醫院趁他們不注意,偷偷借走了眼睛、鼻子、嘴巴而忘了歸還。

小云在媽媽房間的抽屜裡找到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,那個時候小云才四歲左右,坐在爸爸的腿上,媽媽坐在旁邊,哥哥姊姊站後面。照片裡小云和爸爸有一樣的表情,都是皺著眉,原本薄薄的嘴唇壓的更扁了些。

那個是小時候的爸爸。

然後還有陪叔叔喝酒的爸爸。

小云站在床邊看著爸爸,努力的把她記憶中的爸爸和現在躺在床上的爸爸合在一起,就好像在調望遠鏡的焦距一樣,爸爸待在鏡頭的另一端。

微笑。扁著嘴。遺失了的嘴巴。

爸爸的一隻手露在外頭,小云想把它放回被單下,可是才剛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下,就突然感覺手掌微微的縮起,好像想要握住小云的手。小云以為爸醒了,手動也不敢動的僵住。

爸的手是微溫的,小云想幫他搓熱,可是又不敢。

爸爸的手在小云的上面,像他正牽著小云似的。上次爸爸什麼時候牽著她的手的?小云不記得了。

爸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變化,只是眼皮下似乎有些許動靜,非常輕微的,如果不用力盯著,就會完全消失不見。小云閉著呼吸,安靜的數著,終於眼皮下又輕輕動了一下。小云放心的舒了一口氣,然後繼續數著。

一、二、三、四....。

爸爸的手突然動了一下,一種往上彈了一下的抽動。

他要醒了嗎?

如果爸醒了怎麼辦?

如果爸醒了,看到她站在床邊,握著他的手,她要說什麼?除了叫一聲「爸爸」之外,她還能說什麼?

小云感到一陣慌張。她該說什麼?

就在這個時候,一個奇怪的聲音突然從外頭傳來。像是學校要廣播時,喇叭突然的爆的大響,嚇了所有人一大跳。又像是動物園裡的野獸從喉嚨深處震動出的吼聲,讓人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哀號。

那聲音開始是慢慢的,有間隔性的,一聲,停一下,一聲,停一下,又一聲。正當以為不會再來,那聲音卻又出現,而且接著愈拉愈長,長的讓人心慌。

小云轉過身看著窗外,卻看到叔叔兩手摀著臉,聲音像是壓不住的洪水,從他的指縫、掌間傾瀉而下。

「哥!你還不可以就這麼走了!哥!我就只剩下你這個哥哥了!哥!」

叔叔哭著、喊著,嘶叫迴盪著充滿陰影的走廊,護士跑過來制止,不知從哪裡出現的媽媽,站在叔叔前面,背對著窗戶,背對著不知所措的小云。

爸爸死了嗎?

小云踮起腳,盡可能的把身體往上拉、上傾,可是還是看不清楚。小云把一個膝蓋、一隻手放在床墊上,想要把自己撐起來。一次,不行,掉下來時屁股撞到桌子,把桌上的蛋糕盒打翻到地上。再一次,還是不行。小云還想再試,突然一雙手壓在她的肩膀。

「小云!你在做什麼?」是媽媽。

媽媽把小云往後一拉,小云一腳踩在已變形的盒子上。

「小云,你到外頭去等,待會兒醫生就要來了。」媽媽把小云往門那裏一推,「這是什麼東西?誰拿來的?搞的這樣亂七八糟?」

小云慢慢的拿起書包走出病房。

書包上沾有被擠出盒子的奶油。

叔叔坐在椅子上低低的啜泣著。一個不認識的人拿了紙巾給叔叔。

小云蹲在另一邊的牆角,在陰影底下。

 

「你還好吧?」

滷蛋問著坐在身旁的小云。

金黃色的陽光斜照在他們身上,已失去了熱度,可是還是依然刺眼。小云把眼睛閉上。

「你好幾天沒來上課,我把作業都幫你帶回來了,老師說你可以慢慢補。」滷蛋一面打量小云,一面慢慢的說著,彷彿這就是他們見面的唯一目的。

「我今天出來太匆忙了,忘了帶我前幾天抓到的甲蟲,好大的一隻喔!我把它裝在一個紙盒子裡…」

滷蛋話還沒說完,就聽到一個尖銳的叫聲。「滷蛋!滷蛋!你這死孩子,都幾點了,還不回家!」

滷蛋跳了起來,轉身往聲音的方向看去。低聲說「完了!我媽!」

滷蛋還沒來得及反應,滷蛋媽就已經站在他們兩人前面。小云也站起來。「王媽媽好!」小云說。

滷蛋媽對著小云輕輕的點個頭。「你們家還好吧?」

小云點點頭。

一時之間滷蛋媽也不知道該接什麼話,臉上逐漸因發窘而紅了起來,只得拉起滷蛋的袖子。「回家了!」

兩人往前走了幾步,就聽到滷蛋媽的大嗓門。「我不是叫你不要去找她嗎?他們家在辦喪事,你聽不懂嗎?沾到晦氣會倒楣的!」

滷蛋用力掙脫媽媽的掌握,回過身來,看到小云還坐在椅子上。

「你明天要來上學喔!聽到沒?要來喔!」

「你這個死孩子!」

原本躲在樹下的黑狗,不堪這紛紛擾擾,緩緩的站起身來。經過小云身邊,只是咕嚕的吐了口氣,依然朝漸沉的夕陽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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