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接到通知電話,是他妹妹打來的。

之前不認得電話號碼,沒接。這次會接到,是因為一邊和同事說話,一不小心就按到「接聽」鍵。

一聽到聲音,就開始後悔,接著就是一片空白。

我的耳朵聽的到聲音,可是那些只是音調和音節的隨機組合,完全阻塞在耳朵與腦部中間,無法有順序的排列,轉換成可理解的詞句。

聲音,像是夏天驟來的雷陣雨,將所有的事物隔離在毫無空隙的水簾之外,一切變成模糊,失去焦點。我握著話筒,試圖去聽,試圖去看,試圖去理解。

她沒有多說應酬場面話,直接切入主題。

她告訴我她哥哥突然心肌梗塞,送醫急救也沒來得及。

她告訴我家祭在兩天後,之後是公祭。希望小孩參加。

她口中的小孩,我的兩個孩子,都已經上過大學,出社會做事。

我應該說些什麼,可是我說不出口。

當你聽到前夫的死訊,即使已經分開二十年之久,有什麼話語,什麼詞彙,什麼說法,會是適當的,合宜的?

我閉上眼睛。我上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?五年前?他送姊姊回家,沒下車,只是從窗裡舉出個手臂和我揮揮手。

「我會告訴他們。」我說。

接著她告訴我時間、地點。

「那邊不會怎麼樣嗎?」我問。

那邊指的是他現任的妻子和家庭。他在和我離婚過後不到半年就再婚,雖然他當時和我分開的理由是他不適合婚姻生活。

「這你就不用管了。」

他妹妹還是記憶中的強悍,有些事情並不會隨著時間有所改變,或許這就是這個世界不完美的地方。

「你要我去嗎?」

電話裡只有短暫的空白。「你會想來嗎?」語氣中疑惑大於鼓勵。

我會想參加前夫的葬禮嗎?

「我會告訴他們。」我停頓了一下。「不過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去。」

她一開始還沒反應,接著就在電話中罵了起來,我把話筒拿離耳朵。

有人拍拍我的肩膀,我嚇的猛然轉身,原來是我的同事。

她指指手錶,無聲的說該進去開會了。我點點頭。

我顧不得電話中沒停歇的指責,只能匆匆對著話筒說會再和她聯絡,就按下「結束」鍵。

怎麼回事?同事問。

沒事。我回答。

沒事。我告訴自己。

 

當天晚上我打電話到姊姊家裡,沒人在,就在留言機裡留了話。

收音機裡明明是古典音樂節目,卻只聽到主持人喋喋不休,我不耐的關上。

放下看了一半的小說,從床上爬起來。我掀起薄紗窗帘,樓下巷子沒人走動,只有一條流浪狗低著頭,穿過路燈的光影籠罩。

二十年前的婚姻生活,像是沾滿灰塵,斑駁發黃的舊書中的一頁,怕髒了手,不敢翻動,況且既已斑駁,恐怕也認不出其中文字。

二十年前的他是什麼樣子?

他走的時候我沒留下一張照片。

走的那天,他把幾件常穿的衣服收拾在一個小行李箱,喀嚓一聲俐落的關上。

姊姊在幼稚園,小弟在保母家,我一個人站在窗前,背後的窗簾被風吹的鼓鼓,直拍我的背後。

「我走了,剩下的東西以後我再找時間來整理。」

他抓起行李箱往門口走。我看著他的背影離我愈來愈遠,感覺就像是看著一部黑白電影,聲音影像俱全,但是觸碰不得,不但是一場空,那份虛無還會全灑在自己身上。

他停了下來,在房門口。

「你知道我不想傷害你的,對吧?我只是覺得與其兩個人都不快樂…」

他看我沒接話,就轉身走了。

後來他一直沒回來過,一年之後我把他的襯衫、西裝、褲子、書、CD,裝進幾個大紙箱裡,打電話捐給慈善機構。

東西全送走了,可是曾經生活過的痕跡,就像淹過水的房子,牆壁上永遠有一條去不了的扭曲線。

二十年了,這條線淡了許多,但是今天卻又像迴光反照似的,再度鮮明起來。

電話鈴響,我放下窗帘。

「喂?」

「媽,是我。怎麼了?你還好嗎?」有些擔心卻又帶著不耐的語氣。

「我還好。這麼晚才回來?」覺得口有點渴,也不開燈,摸著黑到廚房裡倒杯水。

「開會開的晚,和朋友去喝一點,放鬆一下。」

「還在跟你那個男的見面?」

「什麼那個男的?人家也是有姓名的。」

「還沒離婚?」

「你知道他還沒有。」

「你為什麼要和這種男人在一起?」我不喜歡自己老古板的語調,可是有些話卻像小時候必須念的課本一樣,總得拿出來翻翻。

「說了你也不會懂。」

「你愛他嗎?」

電話筒裡安靜了一秒,然後就聽到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。

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

「沒事,只是杯子沒放好,水潑了地上。你等我一下。」

電話筒重重的放在桌子上,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。我在腦子裡看見姊姊走進走出廚房,還一路邊脫鞋子甩在椅子底下,最後從廚房門口把濕了的抹布丟進水槽。

「我們講到哪裡?對了,你問我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。這不是愛或不愛的問題?」

「那你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?人家是有家庭,有老婆的…」

「這跟老婆、家庭有什麼關係?我又不要和他結婚。」聽到她深吸氣的聲音,看來菸已經點上。「我只是有時候想找個人陪。你也有這種時候的,不是嗎?」

我站在廚房窗前,正對著對面公寓的後陽台,曬衣架上掛滿了衣服、胸罩、內褲,像是在開一場狂歡脫衣派對。隔壁棟的樓下,有個國中生樣的男孩,一邊轉筆一邊念書,身體隨著收音機廣播輕微的搖擺著。

我拿起水壺倒了半杯水。手裡面握個東西是會比較好。

「不談這個了。你打電話來就是問我這些有的沒的?」

「不是。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。今天你姑姑打電話給我。」

「姑姑?」

「對。還記得嗎?你爸的妹妹?」

「我知道姑姑是誰。她打來幹嘛?」

我把心思拉回來,深吸一口氣。

「你爸爸心肌梗塞,上個星期過世了。」

沒有聲音傳來,連個呼吸聲都沒聽到。

一時之間,我心慌了。或許我應該把她叫來,當面告訴她比較好。或許我說的太直接了。或許我應該換個方式說的。

我看著牆上的時鐘,耳朵聽到的是自己心跳的聲音。

「現在才告訴我們?」

「可能因為事情太多,一時疏忽了。你還好吧?」

「嗯。」我似乎可以聽到她點頭的聲音。

「他們希望你和阿弟去參加告別式。怎麼不說話?」

「你要去嗎?」

「應該不會。他們也沒叫我去。去了也尷尬。」我把手掩住話筒,接連吞了好幾口水。

「那邊有幾個小孩?」

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?「你有兩個弟弟,兩個妹妹。好像。」我在心裡算了一下。

她乾笑了一聲。

「上次見到爸是什麼時候?」她問。

「不記得了,大概五年前吧!」

「感覺好像更久一點。」

「你要去嗎?」

她沒有回答。我不想強迫她,也不想逼她給答案。

五年前,她爸爸沒來由的出現在姊姊辦公室前。他說正好經過附近,看到姊姊出來,就出聲喊她。兩人到附近的咖啡館坐了一會兒。他們沒聊什麼,姊姊後來告訴我,只給她看哪一邊弟弟妹妹的照片。

沒多久她就交了現在這個男朋友。

「你們當初為什麼離婚?」

突然外頭傳來玻璃被擊碎的聲音,然後就聽到一男一女互相對罵。樓下的國中生停止了轉筆,把收音機音量調低。吵架的聲音在公寓牆壁間震盪傳送,可是聽不清楚到底爭執的是什麼。

「原因很複雜…」

「是因為他在外面拈花惹草。」

「那只是原因之一。」

「那還有什麼?」

要我在三更半夜回憶已經相隔二十年的事情?

「那些已經不重要了。」我說。不重要了嗎?我搖搖頭。

「明天要不要出來和我吃個飯?」我轉移話題。

「不用了,明天很忙,大大小小的會議。」

「你會去吧?」

「嗯。我考慮一下。阿弟那邊呢?你要我去跟他說嗎?」

「我想我自己去告訴他好了。」

「好。」

我們又聊了幾句才掛了電話。

外頭又恢復寂靜,一種城市小巷弄的安靜,其實只是降低了喧嘩刻度的隆隆低吟。

離婚的原因。我搖搖頭。

離婚的原因,就像是之前的轟隆喧鬧,跟著時間一起消失。

就像結婚的原因一樣。

我走回房間,把書籤夾在書裡,關燈。

 

第二天下,提早從辦公室出來,到阿弟工作的餐廳去找他。

還不到五點半,餐廳裡頭的燈還沒全開,幾個服務生在半黑暗中整理桌面,吸塵器在一個角落轟隆隆的響。其中一個男的,頭上梳著漂亮的瀏海,一邊的耳垂戴著閃閃發亮的耳環,抬起頭來瞄我一眼。「我們還沒開始營業。」

「我找林正栩。」

「誰?」

吸塵器停了下來。「是找小千的啦」使用吸塵器的男的從角落那端喊著。

「喔!你等一下。」梳瀏海的男生推開廚房活動門。「小千外找!」

吸塵器又轟隆隆的響起,我走近街邊的玻璃窗,紅綠燈剛變換,一台台摩托車往前衝刺,丟在背後的是一圈圈青色廢氣。

「你怎麼來了?」

阿弟無聲的走到我背後。

阿弟看起來更瘦了些。以前和人打架,在顴骨留下的疤痕似乎淡了一點。他先是皺著眉頭看我,然後隨便擺了擺手,示意我往外頭走去。

一打開門,街道的喧囂像沙漠掀起的陣風,突如其來且帶著砂粒般的刺痛感。他帶著我往前走,一直走到一條小小的防火巷。阿弟把背轉向街,拿起打火機想要點煙。

「最近還好嗎?」我問。

阿弟隨意的點了頭。「怎麼啦?」打火機打不著火,拇指喀嚓的猛按。

我把昨晚告訴姊姊的話重新說了一遍。

煙終於點上,阿弟把打火機放回廚師外套口袋中,猛吸一口煙。

防火巷的另一端,站著一隻黃黑毛夾雜的流浪犬,兩眼警覺的盯著我們。

「姊怎麼說?」

「好像還沒決定。」

阿弟的廚師服下擺有一塊的血跡,褲子鬆垮垮的垂在腰際,球鞋上沾有蝦殼和菜葉。

「我都不記得他了。」

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任何答案都不能創造或複製不曾發生的記憶。

「去了,還要和那邊的人見面。很煩欸!」

不知道從哪裡丟下一個寶特瓶空罐,流浪犬驚的往後彈跳一下。

「你是不會去的,對吧?」他側過頭,眼睛緊盯著我。

也許有女人會去參加前夫的葬禮,可是不會是我,太矯情了。

我搖頭。

「我想也是。」阿弟吸了最後一口煙,然後用力把菸蒂彈向流浪犬。流浪犬夾著尾巴逃走。

「我只記得他來帶過我和姊去吃過一次冰淇淋,好像還看過一次電影。」他搓著指節,像是想抹去殘留的煙味,眼睛看著我,似乎在等著我的答覆。

「他工作比較忙,所以…」

他點頭,像是接受了我的答案。

「我該回去了,大廚會罵人。」

我們兩人並肩往回走。天色較之前暗了些,路燈也點亮,阿弟兩手插進褲子口袋,聳著肩,像在做某種無形的抵擋。他的背影斜斜的披在我身上。

一輛白色豐田轎車從前面開過,我對著一閃而過的車燈瞇起了眼。

阿弟突然回過頭。「我們以前也有一台這種車,我記得。對吧?」

「對,你很小的時候。你爸留給我們的。」

「我還記得妳總是一大早就挖我們起床,因為姊要上課,你要上班。我每次都倒在前座繼續睡,身體半滑坐在椅子上。」

「姊姊後來都不肯坐前面,因為安全帶上都是你的口水。」

「我還記得後面右邊門壞了,只能從外面開,所以我每次都故意搗蛋,不幫姊開門。」

「她每次都拍車窗罵你。」

「你也跟著罵,不記得了嗎?」

「我?哪有?你們兩人一天到晚吵吵鬧鬧,我都懶得管了。」

「少來,又是選擇性記憶。」

餐廳距離我們只剩下兩個店面的距離。阿弟停了下來。

「我不記得上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了。」

「他不來,並不表示他心裡沒想著你們。」我是在企圖挽回什麼嗎?

「是嗎?所以你是說他心裡很想來,可是有人把他綁住,讓他動彈不得,所以這麼多年連門都沒敲過一次?」阿弟尖刻的問。

我們到了餐廳門口。裡頭的燈全都打開了,經理隔著玻璃窗瞪著阿弟和我。

「那我進去了。」

我點點頭。

「我會和姊打電話。」

「最後一次了。」我說。

阿弟把頭轉向街道,然後搖了搖頭。

「有時間回家來一趟。我做你喜歡吃的。」

阿弟一手拉開餐廳門,一手向我擺手。「算了吧!我做給你吃還差不多。」

我從窗外看著阿弟,直到他進入廚房。活動門前後晃呀晃,最後失去力氣,終於停止。

我轉身離開餐廳門口。街道上的人多了,夜的城市漸漸揭開,像是由天空竊取了足夠的能量,無邊際的燈火照耀,是一種短暫的耀武揚威。

我順著人群前行,直到我發現早已錯過該等待的站牌。

 

姊弟倆還是去了。他們沒有告訴我商量的過程,只有結果。我只說如果可以的話,那天去了之後,回到家裡一趟。

那天早上出奇的熱, 即便隔著辦公室的茶色玻璃,陽光依然耀的刺眼。可是一過午後沒多久,天際突然像蓋著一床棉被,密密的壓在城市上,然後雷電劈哩啪啦的響,像是有人惡作劇的撒下連串爆竹。接著一場大雨傾盆而下,瞬間洗去太陽熱力的痕跡。

剛回到家沒多久,有人按著樓下門鈴。是阿弟。

「結束了?」阿弟站在門口,衣服還好,可是頭髮全濕了,球鞋底下很快就是一灘水。

「嗯。拿著。」阿弟遞給我一包塑膠袋。「先放進冰箱,等會兒我來弄。」

「你姊呢?」

「她去找那個男的。」

「什麼那個男的?人家也是有名有姓。」我接過塑膠袋。「你先去洗個澡。這是什麼?從餐廳拿來的?」

「不是。我先回家一趟拿東西,然後就直接過來的。」

我把東西拿進廚房。沒多久熱水器裡就呲呲的燒著。

我推開浴室門,阿弟上衣已經脫掉,可是人坐在馬桶蓋上,兩手搭在膝蓋上。

「儀式什麼的,還好吧?」

「嗯。」阿弟點點頭。「很熱。」

他起身背對著我脫褲子,我把門關上。

我在廚房旁聽著熱水器呲呲的燒著,好久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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