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兩天,雨稍停些的一個早晨,經過巷尾的地瓜攤,順便買個地瓜當中飯。
之前是買過的,老闆是個中年婦女,一看就知道是大陸來的。今年冬天雖不冷,整天坐在攤子後頭也是涼,一層層衣服裹著,外頭再圍條大圍裙,是她不變的打扮。一張大臉上的眼睛,如用久的玻璃珠子嵌在眼白中,並不是刻意睜大,卻像是眼皮因過度使用而不知道該放鬆,有一種深怕錯過什麼的警戒表情。想必是燙過的卷髮,已經開始帶點灰,被緊緊的壓在黑色鴨舌帽,唯有風吹過,才顯得出點活力。她從戴著的口罩後面招呼我。
小姐,買地瓜?要黃的還是紅的?黃的吧!我知道小姐喜歡吃黃的。
當時她在洗地瓜,手戴著棉手套,拿著一把鋼刷,泡在水裡清洗。見我來,想要脫下早已濕透的手套,手卻因為冰僵了不聽使喚,扒了好久,手套仍像耍賴似的不肯離開,而她則像個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教訓不聽話的孩子般的母親,有點惱怒又帶著抱歉。
今天又被烤地瓜的味道吸引,看到她坐在攤後的小藤椅,靜靜的等著客人上門。
你從哪裡來?我問。
從湖南來的。怎麼來的?嫁來的。對!台灣丈夫。都不做事,只會伸手要錢。以前居留證拿到之前一個月給我拿七千,拿到居留證之後,拿更多。
你在賣地瓜之前是做什麼的啊?看我一副有興趣的樣子,她把蓋子蓋上,夾子放好。
小姐你有時間,我就慢慢說給你聽。我以前是做什麼的?我就住在這裡的地下室,是停車場管理員(她指指旁邊的大樓)。白天我做清潔,打掃附近三十幾棟大樓。真的,打掃好大一塊地方,收垃圾、拖地。做了二十幾年,後來年紀大了,身體不行了,就慢慢把工作分給別人去做,做的都蠻好的,我只是去收錢而已,這樣已經有七、八年了,半退休的。最近又覺得白天都閒著,就只是睡覺,又開始想找點事做。先去停車場,嘟嘟房,你知道吧?就在國父紀念館那裡。後來覺得不行,都是大型遊覽車,不好停,我可以停的,可是沒有駕照,不敢。後來想去賣魚,才第一天,就下不了手。你知道,活蹦亂跳的魚,要一刀下去,好多血啊!不行,心軟,殺不下去,才第一天,整攤的魚全給隔壁的了。不久之後,在路上碰到原來在這裡賣地瓜的老頭,他說他要退休了。(對啊!我就說原本擺攤的是個老先生,買過一次,有點貴,就沒再買過。我心想。)他說兒子媳婦都賺錢,叫他不要這麼辛苦了。當時我聽了,也沒什麼感覺,還恭喜他可以享福了。又有一次在公車上遇見,老頭又提了一次,之後就幾個月沒擺攤了。我那時心裡一動,要不我乾脆來賣地瓜吧!
我去買專門烤地瓜的缸子,一個要三萬六。我心想,三萬六一個,那我要賣多少地瓜才能回本啊?想買個插電的,更貴,要四萬多。結果,有天我開我那台發財車,到鶯歌去。鶯歌,你知道吧!就是專門做陶瓷的。我去那裡找,結果找到這一個,才兩千元就打發了。我把不鏽鋼鍋切一半,擱在缸子上頭,就跟外面專門賣的差不多。把鍋蓋的拴子拿掉,露一個孔,這樣裡面的熱氣可以散去一點,不會悶著,這樣才不會烤太乾。
以前那個老頭看到你在這裡賣,沒有說什麼嗎?
有喔!他一直罵喔!我也不理他。他說我擋他的財路,我回說他擋我的生路。他還找黑道的來,我也不怕,我就攤子一個,命一條,沒在怕。
一對年輕夫婦來買,老婆大個肚子,兩人挑了個小的,她也沒秤,就說15元。老公身上沒零錢,她揮揮手,說不用不用!兩人異口同聲說不行,老公要去提錢,她回說沒關係,別讓孕婦在冷風裡站著。老公轉身跑去超商,老婆剝了地瓜吃,邊聽我們說話。
我這地瓜好吃,對吧?以前我不會烤,不好吃,現在知道了,怎麼都好吃。等地瓜季節過了?過了,只是纖維多些,還是好吃。夏天?夏天我還是烤地瓜。我就做這個,沒事嘛!白天也是睡覺。
我說我早上七點半不到就看你出來了,你都是什麼時候開始賣的?
早囉!我很早就出來囉!早上三四點就起床,慢慢烤嘛!我是不休息的,下雨天也出來賣,什麼天氣都出來的。
後來,聊了久了,給冷風吹的身體哆嗦,耳朵也快凍了,我就說下次再聊吧!拎著我的地瓜回家。
回家的一小段路上,雨不怎麼下,似有若無,讓人想躲也覺得累。耳朵裡還響著她說的話:我不休息的…才二千元就搞定…下雨天我也賣…不回去啦!太冷…